读书记窘
尔文
去冬今春,我独自在海口猫冬,单向关闭了微信朋友圈,我看朋友而不让朋友看我,年前两个多月只应了一次饭局,真正独享了一段清静自在的时光。
除夕那天中午,老家的朋友电话问我在哪儿过年,我来不及遮掩就说在图书馆。初一又有人问,我就说在旅游,其实我还在图书馆。初二初三我同样也在图书馆,其实两个多月来我天天都在那儿。图书馆花木掩映,明净敞亮,不失为一种诗意栖居,但是那里其实是我的无奈窘境。
海口有一位要好的朋友,本可以去他家过年,但是我不想太打扰他。他感觉过意不去,我也感觉不太好意思直言,就决定参加海口至三亚的春节三日游,以此避免彼此的尴尬。不巧的是突遇台风,连日大雨,旅游项目取消,“路上春节”顿成泡影,我的春节就只好安放在平常每日必去的图书馆了,别无选择!
其实我这个冬天来海口,原因之一是为了了却我的一桩不得不了的书债。时光返回到本世纪之初,2001年夏天,在省城下派锻炼的科技副县长办公室,我的目光被他文件柜上的一套三联出版物所吸引:麦草色高档牛皮纸,比正常大十六开还要略高寸许的新颖大气的开本,煌煌三卷却不显张扬,尤其是封底上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两行字,仿佛刚从书中淌出的清泉,带着淡淡的墨香气味向你走来。领导明察秋毫且善解人意,主动开口说要借给我“先睹为快”。
这是一套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学术上的扛鼎之作《柳如是别传》。这种历史题材且用文言书写的专著,以我的阅读能力,是根本啃不动也不会真正产生阅读兴趣的。但是我不愿在领导面前丢面子,表现自己才疏学浅,在虚荣心这个魔鬼的驱使下,我毫不客气地从领导手上笑纳了《柳传》,浑然不知笑纳的却是烫手山芋,从此背负起长达二十年的沉重书债。
我虽“先睹”,却不能“为快”。一睹睹了三年,领导从副县长变成了县常委,从县政府大院搬到了县委大院,而他的《柳传》三大卷我连半卷的半卷还没读完呢!我挑灯紧赶了一个通宵,才勉强读完第一个单元,悻悻地带上书去大院向他表示祝贺。他见我公文包里好像夹块砖,分明看出了其中奥秘,就说他这段时间事情多,《柳传》让我慢慢看,不用急着还。我心里的砖头这才落了地,公文包里的“砖头”也就不用打开了。
又三年,常委调任L县常务副县长。我随同事们去看望他,再次悻悻地掂起那块“砖”。出乎我的意料,一套崭新的《柳传》又现身在他的文件柜上,此情此景一如我当年的初识。我在深深感动的心境中仿佛听他在说:知道你喜欢这本书,我回郑州又买了一套,原来那套就算赠送给你了;还说县里面真心喜欢读书的人不太多,你能这么认真地读点书很难得!常务的一番话,让我既羞愧难当又无言以对,恨不得从地缝里钻进去。
告别常务后我就暗下起誓,一定不能辜负了领导的“错”爱,无论如何也要把《柳传》啃下来。为了增进对《柳传》人物事件及时代背景的了解,我又网购了一套刘斯奋的三卷本长篇历史小说《白门柳》作为参考书。又三年,常务又调任G县副书记,我去看望时向他作了汇报,副书记表示,我能这么认真地对待他送的书,他很欣慰。
又过七八年,副书记调回本县当县长,继而当书记;越十年,书记又走马上任到省厅当领导。我忽然醒悟:此一去意味着我与他见面的机会就少了,那早已是“满面尘灰烟火色”的《柳》三卷,那齐展展三块大方砖,岂不就成了我在老书记面前欠下书债的确证!
这些年来,我读完的《白》三卷,已经忘得差不多了;《柳传》的阅读则爬行迟迟,举步维艰,依然还躺在第二卷。二十年爬不出三卷书,抚今追昔,症结何在?——工作小忙不读,时间零碎不读,夫人有旨不读,友人有约不读,精力不济不读,心情不佳不读,熬夜伤身不读,读到障碍不读……。忽忽二十年,我的时间去哪儿了?我的时间都被“八不读”这头隐形怪兽生生吞噬了!
如今我以退休赋闲之身独处海岛,没有点滴工作可做,没有任何家务拖累,没有丝毫外界纷扰,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不读完这最后的第三卷,偿还这拖欠了二十多年的书债了。
虽然《柳传》只剩最后一卷,读起来却并不轻松。因为前面两卷早已忘得差不多了,只好把全部三卷都搬出来摆上案头,时时“瞻前顾后”,时时请教“度娘”。这期间我又找来《乱世芬芳》等两、三本当代人所著柳如是身世的读物,还在手机上搜索到电影故事片《柳如是》,就把这些读物、影片与《柳传》配合着一起读。直到腊月二十八,我终于读完最后的第1253页,掩卷而叹:读完了!
可是我想,人们之所以读书,不就是为了要从书中知晓世间的一些事情和道理吗?世界那么大,世事那么多,一个真正的读书人,也就一生背负着永远还不清的读书债。
《柳传》读罢,已至新春。我记得在鲁迅先生的小说中,可怜的读书人孔乙己,仿佛没能挨过年关迎新纳福,那自然是时代的悲剧。当时曾经有人问他:孔乙己,你当真认识字么?而如今,在这个充满诱惑的茫茫人世间会不会有人发问:读书人,你当真读书么?